妄言俗語與不像樣的你

本文為〈感傷與你隱藏其中的面孔〉後續。

[妄言俗語與不像樣的你]

像尊作壞的人偶,惠身穿喪服稍微歪斜地跪坐在滿桌的殘羹剩飯前,紺色的羽織外衣披在身上,原先固定羽織的紐帶也散了,整身狼狽凌亂。

「那個、要來真的嗎?」,惠開口問了,帶著若干緊張。

「當然,沒時間。」話是這樣說,能野卻沒照平時習慣低頭查看手錶,而是趾高氣揚俯視惠,十足裝模作樣地說:「你以為我特地來寺裡打雜是因為人好嗎?我家又不是淨土真宗的。」

「從來沒這麼想過,您太多心、真是不好意思麻煩您了。」惠本能反應地擺擺手,隨口虛應了幾句。

「被和尚念經念到暈過去,老師也真是像樣啊。嗯……還不錯,挺色的,下次就用這個吧。」

「不,我是腿麻跪不住而已。能野你腦袋裡到底裝什麼啊,所以說同志的腦袋真難以理解。和尚不行,別在寺裡提和尚題材會下地獄。」

滿口胡言亂語,惠雙手撐著地板緩慢地往後退去,雖然知道對方走個兩步便能輕易追上,他還是執行國民義務似地繼續徒勞的逃竄。

真是,早該洗手不幹的。

幾個禮拜吃上一次苦頭,怎麼還是學不乖呢。

惠是個作家,專寫不入流的官能小說。

沒刻意隱瞞過,但也沒光明正大承認自己的職業是官能作家。父親過世前的半年,惠開始擔任作家父親的代筆,續寫父親手上未完成的小說,稿紙上頭無止盡的格子填著填著,父親留下的大綱漸漸寫完,結束了幾個賣量下降的長篇系列,終究不知不覺寫起了屬於自己的文章。

世事真是難料。

連穿著喪服被自己的編輯大人威脅恐嚇的蠢事都能發生,人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惠原先在大學擔任事務員,日復一日與即將不再年輕的小混球們奮鬥。惠想過可能是自己處理過太多退學、休學和萬年留級之類的事,滿身學子怨念的他才在一個平凡的下班時段被半醉的大學生開車撞飛。惠橫越半條馬路才落地、整身骨頭沒幾根是全的,能破但不致死的內臟悉數風景悽慘,血流成河這種形容,在和平時代的日本也只能用在如此情況。

艱難撿回一條命的惠經過漫長的縫縫補補與復健,等著他的是腦梗塞倒下的父親。當時在手術室外、後母冷冷地看了坐在輪椅上的惠,只說了一句話。

「你們父子倆還真夠倒楣的。」

所言甚是。

所幸、惠得到的賠償金與父親的保險讓一家人生活暫且無虞。而看護之事也不需要惠操心,後母雖然身材嬌小,卻能輕輕鬆鬆托起父親如廁,架著惠更衣也完全難不倒她。還好惠很快就恢復到生活勉強能自理的程度,老是被母親面無表情盯著裸體,再怎麼樣沒神經的孩子都有可能離家出走。

「別擔心,我以前在護士 Bar 工作過。」

「問題不是那裡吧……」

再撐了半年,父親走了,隨之是莫名的親戚爭相冒出。年屆半百、勉強還算年輕的後母與半殘的兒子被突然充滿正義感的親戚指指點點,後母穿著料子上好的黑色喪服,沉默地打理頭髮,補個妝後才挽袖拍桌一喊:「開什麼玩笑,這孩子臉蛋比我還可愛誰要對他出手,我喜歡的可是我家那個人皺巴巴的臉。」

「媽……您這樣沒有解釋的效果啊……」

「似乎是。」

所以、母子生活並未持續太久。

喪事處理完畢,後母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就出發前往南方的島嶼,據說是打算追求自給自足的夢想,耕耕田養養雞織織布什麼的。除了正月、盂蘭盆節和父親的法事,後母不怎麼回家。臨近中年才被迫自立的菜鳥作家,漸漸地這樣並且那樣地被編輯大人步步逼近,過程姑且不論、直接闡述無趣的結論,也就只是兩個男人互相舔吮下體引以為樂而已。

於是在父親的七年忌法事,惠遭遇了難以想像的鬧劇。在寺方好心出借,用作休息室的大通堂,惠邊爬行並亂踢,但怎麼樣也躲不過在寺院也能露出惡鬼模樣的男人——他的編輯大人滿腹怨氣地追討與暴言。

「呃、能野冷靜點……就算現在撲過來我也沒有稿子給你!一個字都沒寫!」

「哈啊,老師您還真好意思,本大爺過來幫忙不就是讓您安心寫稿嗎?三百字也是字啊,您就好好當場念出來吧,佛祖大人洗耳恭聽呢。」

乾脆一腳朝著惠的下腹踩住,能野穿著不合時宜的精緻喪服,比平時的沒品西裝較為稱頭,卻怎麼看都像個專職地下金融的暴力團成員。穿著好喪服出公差是能野公司的地下法律,根據上司的說法是「上班服得醜到讓人想親手扒下,出席喪禮時得讓人捨不得衣服脫下」,官能小說出版社的社規讓惠難以明瞭,但就連能野這種人格稍有異常者都遵守了,想必其中高深道理必能促進工作效率。

「誰有辦法在父親的法事寫稿,在和尚大人前寫什麼黏糊糊的文章,會萎的!」抵抗什麼東西被踩破的恐懼心理,惠在能野腳下輕輕掙扎,他清楚知道眼前的男人真正發怒時對於暴力毫無牴觸,卻也知曉現在的事態遠遠不及能野的底線。

還能、再拖個三天吧,惠偷偷地估算了真正的死線,這次他滿有信心的。

「這樣啊、那當作下次的題材吧。」

「什麼?」

「七年忌什麼的,三年忌也可以我不在意數字。這次先放過你。」

「就說我不寫法事題材,未亡人NG!」

「這也是種風情,專業人士別把自己喜好帶到工作上吶。」

「別把官能作家和你這種陽萎貨色相提並論,你才是挑過頭了。」

能野聽到關於自身資訊的關鍵詞,停下足下施加的力道,露出足以融化人心的溫暖微笑,他推推眼鏡、冷不防彎下腰一把抓住惠的下體,惹得惠吃痛哀鳴。

「啊、嗚!痛!」

「說話的是這鬼東西嗎?我看您的老二平時也不是多勤快吶……唷、單就尺寸還不錯嘛,真不愧是作家大師,很出色呢。」能野眼鏡下的眼神根本沒笑,滿心的厭煩:「隨便擠個兩滴就行了,指望您填滿雜誌頁數也辦不到嗎?真是、空有靈光的腦袋吶。」

「真的非常對不起所以先放手……有短篇存稿真的很痛痛痛痛!能野別更用力掐!」

「老師您寫了什麼?」

「盲女和蟹足腫……」

「駁回,太偏門您寫給誰看。」

「你呀……真的很痛能野快放手拜託了……」

能野終於放了喑喑慘叫的惠,先前移開的腳卻也理所當然地重新踩回惠終於坐起身而擺正的大腿上。惠嘆了口氣,乾脆接受以凌遲般的姿態舉行編輯會議的事實。

「能野,給我點子嘛,三天之內寫得完的。」

對著男人穿著西裝褲的小腿撒嬌真是不像樣,但惠還是沒有抬頭看能野的勇氣,他乾脆拉著對方穿著的、那只彈性良好的紳士襪,盤算著怎麼樣才能成功拔兩根腿毛報復。想要的僅僅如此、就是些可悲的小遊戲而已。

「……像因島毒饅頭事件一樣陰濕的故事,因謠言而生的、閉鎖島嶼的艷情地獄,還有人性險惡、卑鄙無恥的互相陷害,還有群交。」

「糟老頭子的品味、而且居然是書腰風格,最近又看了什麼東西?」惠抬頭看了看能野,只見,能野拋給喃喃埋怨的惠一個極端鄙視的眼神。

「嗯?辭典。」要問就別嫌棄,大概是這意思。

「編輯真是沒一個好東西……能野是經濟學部的吧,跑來徒花舍當編輯真不搭。」

「因為二次面試通過了。不然呢?」

「啊……真像你。」惠點點頭,接受了能野的說法。

「不然寫最普通的女大學生與喪服吧,就像您親戚的孩子一樣。」

「你也知道剛才那點子很糟啊?能野。」

「不然寫年輕的未亡人。」

「怎麼老是把腦筋動到我媽或親戚身上?」

「因為她們在紙門後偷聽得不亦樂乎。我又沒機會接觸女人,身邊不是熱愛風俗的老頭子就是有性愛依存症的老頭子和普通的老頭子。啊、總編叫老師您下次酒會露個面,很多大師想見您呢。」

「又得陪酒……不是同性戀看著男人喝酒有什麼意思,真是不懂。」

「總編說我們湊在一起就像兩女中學生旁觀脫衣舞似的,帶勁個要命。那些比起真正抽插更喜歡風俗遊戲的傢伙不是有過創傷就是徹底的變態,認命吧。」

「嗯……肇老那句話能用呢,足夠變態。」

『嗯!我懂呢!兩位大叔真的很像國中女生!超可愛的!』

數十步外的紙門猛然拉開,單手抱著一手玻璃瓶啤酒,另一手挾著托盤,以岌岌可危的平衡感矗立的年輕女子,用腳趾半推半勾地將拉門再度帶上。

「呼!打擾了!大叔們要喝嗎?啤酒還剩很多喔雖然有點不冰了,舅媽說客人喝不完的賞給……啊、不對,是請你們好好享用。」

「……誰?」

「我剛才不是說有人在紙門後偷聽嗎。」

「也太遠了點。」

「耳朵是挺好的。」

「我們居然被真正的女大學生說是中學女生,這世間怎麼了?」

「那個,大叔們等一下還想繼續偷懶嗎?時間快到了喔,寺方說今天還有下一場法事呢,雖然他們提供場地讓客人吃飯,但人手不足要我們自己收拾,身體好一點就來幫忙吧。」自顧自說話的女大學生把啤酒隨地一放,玻璃瓶上的水漬隨著振動而滑下,液體滲入褟褟米,她輕輕尖叫「不好!」,七手八腳地滿身口袋找紙巾。

「那個~~~大叔有沒有紙巾啊?手帕不行啦。還有幫我把啤酒喝掉好不好,我去找舅媽拿抹布喔。」說完這些,連回應都沒聽完,年輕女子很快地跑出房間,匆忙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廊。

「真年輕……看到好東西了。」

「嗯,現在寫得出來呢,女大學生。」

「今晚給我大綱。」

「明天早上八點可以嗎?」

「大綱而已您想寫多久。」

「大綱完整小說就寫得快。」

再度陷入傳統的爭執不休,惠與能野的討價還價發展至以三十分鐘為單位,此時手腳不俐落的女大學生早就回到房間,同時帶來了另一位幫手。

「真是、除了我兒子,這時代不濟事的男人還挺多的啊。」

「不覺得很可愛嗎?反正是同性戀?」

「看得出來?」

「超閃嘛。」女大學生手握抹布熱情揮動,反應與看見布偶裝人偶招手時差不多。

惠的後母提著兩手用塑膠繩綁好的空啤酒瓶,看著尷尬回頭的男人們,只是慢慢地說了句「你倆給我收拾盤子去」,便開始整理賓客製造的一團混亂。

而聽者心臟幾乎要隨之凍結,年輕女子的訕笑也如銀鈴般地響徹寺中。

「女人不管哪個歲數都強得要命。」

嘆了口氣,滿身是傷兼手腳僵硬的惠,只能擦擦桌子撢撢灰,他拖著腳步穿梭在幾個矮桌之間。感嘆充當句點,惠這年紀不小的男同性戀、對於女性也只能有些不成樣的感想。

「正因如此我們才能靠虛幻的妄想維生,老師。畢竟不濟事的男人挺多的。」

聽到能野重複了後母的說法,惠也只能乾笑幾聲。

「嗯……下次出了新書給媽送一本過去好了,好像會收到很精闢的意見。」

「您那傑作?這年頭連高中女生都不會期待單一次性事就能改變人生了,我勸老師還是打消念頭的好。」

「呃、好堅強啊,女孩子真的是……能野你也是呢。」完全啞口無言的惠,乾脆又坐了下來,只是看著能野將大通堂中的座墊堆疊整齊,再搬動後頭的置物間內。匆忙之中,能野也沒忘記回話,他從座墊堆後頭露出臉說道:「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和那種生物相比呢,老師言過其實了。想要令堂認同,下次我們就稍微參加一下團鬼六賞吧?業界大事呢,總要得人生抱有幻想吶。」

「……你是想用讚譽殺了我嗎?再捧我會死人的。」

「您在說什麼啊,會死的人是我吧,沒有您的話。」

「別說了,快別說了。明明之前是那樣溫柔,偶爾拖個稿就惡毒得要命……」

「您指那件事呢,老師?我一向對您很溫柔吧?」

「你倆少在年輕小姐前丟人現眼,快給我收拾。」

會在寺院從天而降的不只佛祖的教誨,也有女神的斥責。只是經過的後母,隨意看了兩人一眼,又拋下一句後離去。

啊啊、真是,就說早該洗手不幹的。等待什麼命定之人出現,玩著不像樣的遊戲,掙扎之餘,投機販賣他人所渴望的色情。

男人真是不濟事、不像樣、沒個德性。

炫耀之事,還是回到被窩處理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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